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弊端,是它缺少理性。
那根据是:其一,社会管理者缺少数字概念;其二,历代思想家缺少逻辑思维。
我们中国自古重视历史。二十六史等史籍中所记人物、事件、体制、礼俗极多。但中国人虽然重视历史,历史上的著名社会管理者却绝对缺少数字概念。自秦始皇之后,有名有姓的皇帝有数
且说汉文帝登基,周勃做右丞相,陈平做左丞相。一日,文帝问周勃一年有多少刑事案件,周勃不知道;又问一年有多少钱谷收入,周勃也不知道。文帝也不勉强他,转而询问陈平刑事案件,回答说这件事该问廷尉;问钱谷收入,回答说这件事该问治粟内史。文帝惊讶:那么,丞相管什么呢?陈平回答,丞相的职责,是上佐陛下,下育万物,内亲百姓。文帝很高兴,不觉称“善”,认可这回答。
究竟那一年有多少刑事案件,又有多少钱谷收入,文帝就算问了,史官也没记载。但,大家都很满意――虽无数字,但有精神。
管理者没有数字概念,思想家缺少逻辑思维。所以孔孟之学,虽然影响极大,只是直白道来,绝少逻辑演绎。以孔子为例,《论语》虽短,名言、警句比比皆在。然而并不重视内在逻辑关系。“朝闻道,夕死可也。”为什么?圣人没说;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。”为什么?圣人又没讲。圣人的道理多多,留给读者的为什么同样多多,但那答案,圣人大多没说,没说也有没说的道理,这叫做“引而不发,跃如也”。你干嘛老问为什么呀?更何况,圣人讲的话,你硬不明白,证明你笨。
因为孔子学说有这样的特点,所以后人读孔子,有人认为“仁”是核心,有人认为“礼”是核心。孔子死后,儒分为八,后世大儒,如孟轲,如荀况,其观念与立论基础大相径庭,也就不足为怪了。
孔子如此,老子亦如此。老子是最善于思辨的中国古代思想家,但他同样不重视逻辑演绎,也不重视逻辑起点。虽然老子重道,百世无疑。然而这“道”是如何演绎出他整个学说体系的,却是千寻万觅而不得要领。况且,自汉代以后的约2000年时间,人们只闻《道德经》,不闻《德道经》,但看长沙马王堆的发现,却是“德经”在前,“道经”在后,于是先前的种种解释,却又发生困难。
不仅孔子、老子,就是墨子、庄子、孙子、公孙龙子,在思维逻辑的层面上或有小差异,并无大区别。墨子显然是最重视逻辑的,但整体观之,那逻辑与西方逻辑学相比,也不可同日而语。公孙龙子则是最擅长思辨的,然而那思辨至少与古希腊诸位哲学人物相比,又绝非一个路数。所以中国古来虽然有大思想家,却没有大哲学家;虽然有无穷智慧,却没有规范体系;虽然有高深见解,却没有严密逻辑;不但没有严密逻辑和逻辑学,甚至连学科概念也不存在。孔子时代尚有六艺之学,到了后来,孔孟之道统领一切,《乐》也没了,《易》也变了。汉代沉浸于古文今文之争;唐代沉浸于儒、道、佛三家排名论次;宋明理学号称新儒学,论到逻辑、体系与分科,同样“王顾左右而言他”,不曾言之,不能言之,亦不屑言之。
西方哲学家则不同。他们著书立说,总是要有逻辑起点,要建立学术规范与学术体系的,而且重视分科。这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哲学。中世纪哲学虽受神学影响极大,那样式也未从根本上丢失;而西方近代哲学在这个层面尤其表现优异。西方近代哲学最具影响力的,还是其理性品质。大而言之,西方近代哲学即理性哲学。理性高于神性,不是把理性宗教化,而是理性自有逻辑在。合逻辑者存,不合逻辑者亡,纵然是至高无上的上帝,不合逻辑,也一样不承认你。
西方近代的那些经典哲学家虽然持论不同,立论有异,但在理性思维方面,都是非常杰出的人物。如笛卡尔的“我思,故我在”,洛克的“白板说”,斯宾诺莎的“实体说”,贝克莱的“存在即是被感知”,莱布尼兹的“单子论”与“充足理由律”,直到康德、费希特、谢林、黑格尔等,走的全是理性思维之路。
西方人重视理性,不见得全是优点,所以自西方现代哲学起,理性哲学遇到种种挑战,后现代主义时兴之后,连结构主义都遇到麻烦。你有理性,人家就反对理性;你讲结构,人家就讲解构。尼采宣布“上帝死了”。上帝死了还有超人。后现代主义干脆宣布,不但上帝死了,超人没了,连人都死了,连文本都死了。
然而,推崇理性虽然不见得全是好事情,但缺乏理性却绝对是坏事情。因此,我坚持认为:现代中国人尤其是21世纪的中国人想问题、做学问非补理性这一课不可。
(摘自《改变世界的人文大师们》,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)